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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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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8-3-3 20:39

正文摘要:

一 于国琴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大学,别人问起她关于大学的事情,她也向来含糊其词,似乎那四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像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从时间中连根拔起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它们对于她来说,是被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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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5 10:48:36
今天心情不错 发表于 2018-3-4 08:54
我认真的把它看完了!谢谢楼主!

这么长的帖子,居然还有人看,甚慰!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5 10:47:07
漂泊异乡的人 发表于 2018-3-3 23:19
我一字不拉滴读完了,也很感慨……

我也是
朵拉来自: 河南信阳 发表于 2018-3-4 10:15:46
今天心情不错来自: 河南驻马店 发表于 2018-3-4 08:54:05
我认真的把它看完了!谢谢楼主!
来自苹果手机客户端
漂泊异乡的人来自: 浙江 发表于 2018-3-3 23:19:27
我一字不拉滴读完了,也很感慨……
来自安卓手机客户端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8:42


她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了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像突然听到了一个亲人死去的噩耗。这个时候,她的意识里忽然跳出来的是,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悬一线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知道吗?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里的。"

紧接着,还有更恐惧的声音像天外来物一样撞击着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那个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发病了?怎么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她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她好奇地看着她:"同学,你怎么了?"于国琴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皇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她生怕会有人再拦住她问"同学,你怎么了?"。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着她似的,她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她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饭卡里剩下的三十二块钱,她再没动过一分钱,也再没有人往这张卡里打过一分钱。毕业前夕,像其他人一样,她把饭卡交回了学校,连同里面那三十二块钱也留在了她的大学。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学做了名历史老师。

毕业两年之后,于国琴才还清当年上大学的全部助学贷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她每天上班、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自己做饭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时间回吕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母亲,去看看那些将永远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她知道不久她会恋爱,会结婚,会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买房,一起生个孩子。然后,这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她将慢慢老去。

她将继续这样,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这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如水的夜色涌进来,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她在这奇异的声音里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裹挟着万物生长的声音涌了进来,涌到她脚下,直到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8:16
他脸色奇异地苍白,好半天他才嗫嚅着说:"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着你的身体就会感觉我敬重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让我想起了所有美丽的青春的东西,想起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跨越一切时空,离得那么近。这一眼就够我回忆几年了,谢谢你,孩子。"

她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所以他们才无可救药地孤独吧。他又在谢她,谢她脱了衣服给他看?她想,他们之间终于算是了结了。可是,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孩子,让我抱抱你吧,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 她又惊恐起来了,想,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无助惶恐的目光让她又难过了,她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没有说话,他向她走了过来。

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都掉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陌生。他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像正在发烧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然而,她又闻到了他头发上、脖子间散发出的老年人才会有的气味。

她不挣扎,就那样被他紧紧抱着。

他像生离死别一样抱着她,然后,他突然松开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声说:"孩子,你走吧,谢谢你。"又是谢谢,好像她义务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们是不是真的两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觉到了轻松,四年来从未这样轻松过、自豪过。她不看他,不言不语地开始穿衣服,她想,是该离开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头却突然发现廖秋良已经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她本能地问了一句:"廖老师,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缩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却用一个遥远的姿势对她摆了摆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对她微笑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然后她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两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钟,便果断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刻意低下头,没敢向沙发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资助她,她照样会恨另一个人,因为她是被施舍的。就在刚才她主动脱光衣服的时候,其实她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她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觉不到这种疼痛吗?可是,他不。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证他还会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约是自知衰老不堪、来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贪恋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体。

可是,四年时间里他对她只有这么一点要求。而且,他曾经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只能这样报答他,尽管她心里明白这种报恩和卖淫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陷入了一种短暂而玄幻的仇恨当中,在那种梦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没有再做停留,也没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实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就像在逃离一个杀人现场。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孩子,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也许,也许,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这个身体。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东西,是她力所不及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也许,她真的是误会他了,真的误会了一个老人--一个祖父,一个像亲人一样对待她的老人。

可是,她还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为,他让她看透了自己,憎恶自己,唾弃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7:48
等到毕业论文也差不多结束了,她下定决心,去看廖秋良一次,最后一次去看看他。这个下午,她特意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然后去了他家里。因为是约好的,廖秋良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他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下摆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系在裤子里。一头白发工工整整地梳到后脑勺上,脸色和头发是一个颜色,好像银器上落了一层灰,没有光泽。他站在那里拘谨地笑着看着她,好像在迎接一个尊贵的客人。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慌忙从厨房里端出了几只盘子,这次,他又是提前做好了饭菜等着她。她想,这大约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了,临到分别,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剧烈的伤感。他们面对面坐着,就像她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一样。这样的举动给她自己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这四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不过就是昨天才认识,昨天才在一起。时间是多么容易腐朽的东西啊。她想。坐在他家中这张沙发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好像是有生以来她一直坐在这里似的,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但事实上几分钟之内足够他们感慨沧海桑田了。他坐在她对面有些微的紧张,她不抬头就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可是此时,她其实比他更紧张,因为她这次来是有目的的。

为了壮胆,她陪他喝了两杯酒,身体里有了些回暖的感觉,却也在这回暖的同时把其他记忆一同唤醒了。她想起了自己上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的情形,他大约也没忘掉吧,那个赤裸裸的身体像灯泡一样照着她,逼着她的眼睛,可是她的周身分明感到一阵比一阵阴冷,像躺在墓园里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

她听见他在问她:"孩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和我说。"他又说,"好几次我都站在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想看见你从教学楼里出来,结果一次也没碰见。我经常会想,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

说完这话,廖秋良便站了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很快他又回来坐了下来,手却向她递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只包好的纸包,包得工工整整的,像他的头发一样。她不接,怔怔地盯着这纸包,像看着一枚炸弹。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那只枯瘦的长满斑点的手近于乞求地伸在她面前,像给佛像进香一样虔诚。他说:"孩子,你拿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多大忙,就当作留念吧。快拿着,好孩子,你拿着啊。马上就要毕业了,拿去也好请同学吃个饭,给自己买两件上班穿的像样衣服。孩子,快拿去啊。"

他已经近于哀求了,可她不接他的钱,因为他不知道这次她其实是来还他的。她听着他的声音,一边感觉到了一种锋利的疼痛,一边又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知道他也在试图还债,他要为上一次的事情还债,可是,他又一次要给她钱,这分明就是在添加证据,所有的证据真正指向的是她,证明真正债台高筑的其实是她。四年时间里所有的回忆突然像一堆木柴一样在她眼前烧着了,火星四溅,噼啪作响,他每给她一次钱就是往这火里添一把木柴,所以无论她愿不愿看到,这堆火其实从来就没有熄灭过,这四年里一直在燃烧着。他们两个隔着这堆火站着,默默对视着,就像两个深宵旷野中的旅人不期而遇了。熊熊的火焰烤着她的脸,烤着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嫁接了一种可怕的能量。就着这火光,她终于狠下了心,她必须报答他,横竖也就这一次了。她突然抬起头对他说:"老师,你不是想看我脱掉衣服的身体吗?"

廖秋良那只拿着钱的手还直直地定在那里,像一截繁花落尽的枯树,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惊恐的神色,这惊恐把他的瞳孔都撑大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这缕惊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来还债的,可是,她还是幻想着他会赦免她,他只需要对她摆摆手,说"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里的那缕恐惧慢慢消失了,一种更可怕的更明亮的东西从他眼睛里小心翼翼地生长出来,那点明亮早在他们刚认识时她就见过了,并不陌生。然后那亮光凝固下来,不再动了,像一块明亮的琥珀长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这两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到你,想你在做什么、吃了什么,有时还会梦见你……我感到了罪孽,因为我知道你深感羞耻,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见到你,孩子,裸体是无罪的,它是一种崇拜。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度他的衰老和孤独?

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了,他不会阻止她的。他上瘾了。

那就脱吧。

脱吧。

权当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壮啊。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巨大的骄傲,她从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小看过别人。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真正的施与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实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由于这次穿的不是裙子,脱起来没有上次脱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脱了,第二次还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娴熟罢了。一旦过了开头的生涩,她简直就是在熟练流畅地往下脱了,脱了T恤脱裤子,脱了内衣脱内裤,很快她就像被剥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壮烈、无畏、镇定地看着他,远远没有了上次的愤懑和羞涩,但她还是有些暗暗吃惊,她居然脱得比上次熟练,她居然真的能这么无耻。她看着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脱掉衣服的新鲜劲过去了,下面的内容也不过千篇一律,就是这样一具裸体,多么丑陋,其实他多看几次大约也就觉得无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在报答他,还要惩罚他。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7:21


于国琴停止了勤工俭学,她自然不能告诉系里是为什么,廖秋良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她只说在校外已经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顾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她再没有进过廖秋良的家门。她像一只风筝,想强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线剪断。但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每到月初,三百块又会如期地从她卡里长出来,她就是再怎么有骨气,照旧还是要把这每月的三百块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用掉。她也觉得自己恶心,可是,在恶心完之后她还是照用不误。

这半年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孩子,最近还好吗,胖了还是瘦了?"她淡淡地说:"老样子。"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下去,她心里其实也很难过,唯恐眼泪出来了,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她,他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会怎样地孤单啊。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难过,这是他该得的惩罚。她听见他在电话里又说起了她喜欢吃的豆豉鱼,他说他又做了几次,因为没人吃,最后都倒掉了,他说自己也吃不下去。他说起了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去,那些已经过去的回忆。他不再敢对她说"孩子,来我家里看看我吧"。他连说都不敢说了,她知道。这也让她想流泪,可是,她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他说去。说到最后,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说完了。然后他颤巍巍地说一句:"孩子,那就这样吧。"咔嗒,就挂了。

他已经挂掉电话了。她的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试图挽回的幼稚手段,无非是想借助外援把感情恢复。就像两个已经不再相爱的恋人,越是感觉到了感情不再,越是要挣扎着问对方:"你还想和我做爱吗?你已经一点都不想和我做爱了吗?" 做爱是一种具化的形式,似乎只有用这些具化的形式才能留住那些已成逝水的感情。这是多么徒劳又是多么绝望啊。她还把听筒举在耳边,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一片空旷凄凉的忙音,像刚被轰炸过的荒原,她一个人在荒原上举目四望,寻找着他的影子,他那高瘦的衰老的影子。

再到后来,他给她打来的电话越来越少,话语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没有了,就像一片河滩终于见底了,露出了下面干枯的河床。半年没有见,他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好几次路过家属院的时候,她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看着廖秋良住的那幢楼,他现在每天怎么过?他还是每天黄昏都要和自己喝两杯酒吗?他是那么孤单。事实上,他是那么孤单,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孤单,除了她。想到这里,她简直有冲上楼去的冲动,可是她动不了,他停留在了她的心灵深处,像一座陵墓一样庄严肃穆。她忍痛亲手埋葬了他。

有时候在深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她也会嘲笑自己,说穿了不就是脱了衣服嘛,他又没把她怎样,碰都没碰她一下。她怎么就把自己搞得像个贞洁烈妇一样,恨不得投了河抹了脖子地来证明自己的节烈?时间渐渐流走的时候,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她那么憎恨自己在他面前脱掉衣服,是因为她挣扎着想证明,她的母亲是个妓女,可她不是。然而事实上她内心里更加确定的是,她身体里流着妓女的血,她在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妓女。只要把她逼急了,她就会迅速变成妓女。她具备这种潜质。这就是为什么他让她脱她就脱了。他大约真的是很了解她的,甚至真的算得上她的知音。

这让她怀念,却也让她害怕。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再不见他,却也不见得她有多快乐,似乎在那做给自己看的节烈面前竟有些上当的感觉了。白节烈了一场,也不见得因此就有人高看她。她又安慰自己,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不管怎样,她的生活照常继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每天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去食堂,她还在周末兼了两份家教,手头略微省下两个钱还要赶紧寄回家里。而对廖秋良,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打听着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本能地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大三很快过去了,转眼已是大四,有的学生已经开始忙着找工作,于国琴正在读研与工作之间挣扎。读研自然是好,可是经济问题怎样解决?大学四年就这样靠着资助活过来了,读研三年呢,再靠什么人资助吗?被人资助其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受任何人资助了。还是工作吧,经济问题对她来说就像养在身上的虱子,怎么杀都杀不绝。

剩下半年就要毕业了,在这不联系的两年里,廖秋良仍是每月按时给她打来三百块钱生活费,因为缺钱,她也就厚颜无耻地继续用着这些钱,如履薄冰地一天一天过下来,就等着毕业了。

这天下午,于国琴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准备毕业论文,忽然接到了廖秋良的电话。她看着这个电话号码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接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电话里传出了廖秋良的声音。他们之间已经近两年没有联系过了,可是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她就听出了是他,就像是他一直站在她身边一样,声音这么近。她全身抖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挂断电话。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孩子,你还好吗?"她说了一个字:"好。"他说:"那就好,孩子,你快毕业了吧,你能在毕业前来看看我吗?我想在你临走前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电话里的声音分明已经近于乞求了。她的泪又一次滚了出来。她使劲摁住哭声,不让他听出来,对着电话又说了一个字:"好。"挂了这个电话之后,她久久地难过,难过得令她自己都意外,她问自己:"你究竟在难过什么?"用了几天时间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于心不安。终究是她欠着他,她知道她欠他太多了,等到她离开这所大学之后,他们就从人群中彻底失散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了,报答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她不能就这样走掉,不能不管他就走掉。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5:00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 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她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虽然刚才走了一路,但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豁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她开始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醒过来的羞耻像鞭子一样狠狠抽着她,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居然毫无羞耻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脱光了给男人看,而且脱得那么熟练。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么可能不脱?她一次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收下他所谓的资助,既然收了他的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脱?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女的女儿。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方才解气。她恨不得脚下的这块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让她掉进湖里淹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没有人会拦着她?她跳着脚跺着地,她愤怒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没盖盖子?"
日行一善来自: 中国 发表于 2018-3-3 20:53:56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内裤也脱掉了。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裸体。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