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侠》

糖栗子树

侠者无书，不得附九流。然天下有亟事，非侠士无足属。侯生之完赵也，北郭于之白晏婴
也，自决一朝，其利及朝野。其视聂政，则击刺之萌而已矣。
且儒者之义，有过于杀身成仁者乎？儒者之用，有过于除国之大害，扞国之大患者乎？夫
平原君，僭上者也，荀卿以为“辅”；信陵君，矫节者也，荀卿以为“弼”。见《荀子·
臣道篇》。　世有大儒，固举侠士而并包之。徒以感慨奋厉，矜一节以自雄，其称名有异
于儒焉耳。
大侠不世出，而击刺之萌兴。虽然，古之学者，读书击剑，业成而武节立，是以司马相如
能论荆轲。《艺文志》：杂家，“《荆轲论》五篇，轲为燕刺秦王，不成而死。司马相如
等论之”。　天下乱也，义士则狙击人主。其他藉交报仇，为国民发愤，有为鸱枭于百姓
者，则利剑刺之，可以得志。当世之平，刺客则可绝乎？尚文之国，刑轻而奸谀恒不蔽其
辜，非手杀人，未有考竟者也。康回滔天之在位，贼元元无算，其事阴沉，法律不得行其
罚，议官者廑而去之。虽去，其倗竟尚众也，下讙于井里，上时致良贿以结要人，冀复任
用。就不用，犹足以□疑沮事。当是时，非刺客而巨奸不息，明矣。
故击刺者，当乱世则辅民，当平世则辅法。知其为辅，而法严诛于刺客者，杀人者死，固
法之常矣。人之内行，非法律所得是非也。仁义之途，非夫世之工宰称天以临民者得以陟
黜之，又非藉贤圣以成名也。且夫贤圣则有不得不成其名者矣。《儒行》十五，而题其一
“虽危，起居竟信其志”，“引重鼎不程其力”，“鸷虫攫搏不程勇”者。
问者曰：《儒行》所称，诚侠士也。夫“艰难其身，以险危大人”者，齐豹痟矣；“盗跖
吟口，名声若日月”，而孟轲、荀卿非之。何哉？
章炳麟曰：孟、荀法训之士，智足以知平原、信陵、北宫、孟舍，未逮知盗跖也。
案，盗跖岁年与孔子不相及，庄生所录诚寓言。《吕览》道其实，曰：“备说非六王五伯
”；案：盗跖为展禽之弟，在鲁僖、文间。所谓五伯，谓昆吾、豕韦、大彭、齐桓、晋文
。高氏以为周之五伯，不知楚庄在盗跖后也。　“死而操金椎以葬，曰：‘下见六王五伯
，将毃其头矣！’”见《吕氏·当务篇》。　此非潢蒋攻剽之雄所能言也。庄周推致其意
，以为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千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
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而盛道有巢、神
农，民不相害，为“至德之隆”。《庄子·盗跖篇》。　其诘责孔子虽虚哉，其辞旨则实
矣！
今有屯聚山谷，掘冢椎艹貍，不避斧钺之诛者，非去苛政，即为饥寒耳。僖、文之世，鲁
政未大坏。跖以展氏世禄苗胄，家不素乏，兄作士师，而弟为寇盗以犯其候人者，非情也
。观其持论，徒痛君臣兵革之祸。空为宠章，以召争夺，一人威福玉食于上，而民供政役
奔走焉。卒然两国失好，人民牵牛负重，輓辂千里，兵刃瘢痍，伏尸如箦。然而人君又不
能世守禄胙，高位疾颠，娄致篡盗，匕鬯争乎庙堂，锋镝被于原野。故始以役隶，而终以
涂炭者，皆立君治兵之以。诚非决去其专，祸不芟艾。此其说，则今所谓无政府论者。
异时伯夷避纣，逖离横政；周兴，乃采薇首阳，槁饿以死。此宁为子氏守节哉？痛君臣立
，而攻夺起也。伯夷虽欲去君臣，以孑身狷介，无奈之何。盗跖作，酂聚齐氓，以九千人
横行天下，所过大国守城，小国入保。故君位可替，而军实可夷。事绪未成，死犹欲与六
王五伯决于地下，是申伯夷之志者盗跖！贞横虽异，本之一宗也。伯夷、盗跖，前世举为
两专相对之名。要其主无政府一也，伯夷所为，今之杜尔斯对也。盗跖所为，今之巴库宁
也。　
案《春秋》，鲁失宝玉大弓，犹书其盗，而盗跖名不见于简策。《春秋》惟僖十五年书：
“震夷伯之庙。”《传》曰：“罪之也，于是展氏有隐慝焉。”此亦不指盗跖，聚徒横行
，非隐慝，明矣。　意者，是时臧孙为政，国祀爰居，家宝元龟，营于衤几　祥，以假威
宠，非跖莫能破其神道诞妄；《鲁颂》之篇，以扬僖公，非跖无以弹其淫名；妾织蒲而民
利夺，六关置而行旅梗，非跖则不均平通达也。此皆为害细微，而智者因以感激。见微以
知箸，依今以知始终，其道甚大，而违于周法，是以《春秋》不可布彰，孔、墨不讥，自
孟、荀、庄、吕乃亟称之。明其权奇知变，为大侠师，故其徒诵义无穷。春秋贵族之世，
无侠名，而懱以为“盗”。所谓驱人牛马，取人妇女，以饴黏牡，脍人之肝者，殆过情矣
。且展禽为士师，三黜而再见复；亦其视为白地小寇，故假刑官诘禁之权于其兄，以阴与
讲解也。鲁恶展禽，而犹用之以与跖为讲解，亦犹王敦为变，不得不任王导耳。然其视跖
亦浅矣！　
世卿在位，不窥大方，而赋人以恶名，闻于后代。法训之士，以辅翼世主为亟，虽华仕、
陈仲犹不与，案：韩非称居士狂裔、华仕昆弟二人立议曰：“吾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耕
而食之，掘而饮之。吾无求于人，无上之名，无君之禄，不仕而事力。”此亦主无政府论
者。　何乃与盗跖也？惟有庄生，踔行旷观，其述《胠箧》、《马蹄》诸篇，前世独有盗
跖心知其意，故举以非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求富贵之士。昔太史公次《游侠列传》，
自朱家、剧孟、郭解之徒，素无学术，犹举以加汉廷经术名卿上，而况荦荦如跖者乎！
自跖以来，更二千余年，戎卤日亟，势不去军陈租赋以弛大防，固宁得六王五伯。而跖之
义，犹患其高。然其俶傥一概，足以嘂觉淫名浮俗，诚未可刊也。
曲士或言庄周杂篇《盗跖》为伪托，其亦牵于法训，未蹈大方之门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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