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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频《无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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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3 20:39:03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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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国琴从不和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大学,别人问起她关于大学的事情,她也向来含糊其词,似乎那四年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好像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它们从时间中连根拔起了,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它们对于她来说,是被她抛在路上的一段时间的尸骸。她亲手把它们埋在了路边。所以,她从不愿去碰触它们。


偶尔想起它们的时候,她还得穿过一条黑洞洞的走道,走到一只关起来的匣子前。那些回忆就是关在那匣子里的魂魄。其实是她把它们关起来的,怕它们随便出来现身。


四年前她回北方工作后才发现,在南方上学时的那种阴冷、饥饿,一旦像大雾一样渐渐散去后,就有更嶙峋、更坚硬的东西浮出来了,鱼骨一样卡在她喉咙里。这更嶙峋的东西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叫廖秋良的老教授。


那已经是八年前了,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于国琴便和父亲从吕梁山出发,一路上搭乘拖拉机、汽车、火车、摩的等各种交通工具,千里迢迢到苏南的这所大学报到。父女两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准备要过年一样。胆怯使他们的身体里忽然获得了一种共同的人格,这使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惊人地相似,像戴着同一种型号的面具,恐惧、无措,还有最下面一缕明灭可见的期待。


父女俩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不洗脸、不刷牙、不上厕所,因为厕所里都站满了人,身体排泄功能只好自动关闭。为了不上厕所,父女俩两天一夜几乎不敢喝一滴水,只能干嚼带在身边的火烧,往下咽的时候噎得直翻眼白,干硬的火烧简直能把食道割开。晚上,于国琴贪睡,整个晚上都是她父亲靠着抽烟解乏,一边抽烟一边吊着眼角看着那卷行李。他固执地觉得会有人趁他们睡着了把行李偷走。于国琴怎么睡都觉得不舒服,一晚上醒来无数次,脚没处搁,只能悬着,肿得都要从布鞋里溢出来了。座位下面像塞麻袋一样塞满了人,她知道一脚踩下去一定会准确无误地踩中一张脸。下面都塞满了,于是有人像鸟类一样爬到行李架上去睡觉了。在这密封的绿皮车厢里,人经过疲劳和饥渴的煎煮已经变成了一种没有尊严的液体,无孔不入,只要有一点缝隙就会势不可当地流进去。


终于,父女俩带着一身臭烘烘的宿夜气息,蓬头垢面地到达了南京火车站。因为两天一夜没有喝水,一出火车站,父女俩就像两头牲畜一样四处找水,然而他们发现要喝水只能掏钱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雪碧,实在是渴得不能忍受了,她父亲居然舍得掏七块钱买了一大桶雪碧,然后父女俩就站在路边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大桶雪碧咕咚咕咚牛饮完了。


父女俩不敢打出租车,理所当然地觉得出租车一定会宰人,觉得摩的貌似安全一点,于是租了一辆摩的灰头土脸地到了学校,在教学楼前的接待处报了到,又被热情的师兄师姐领到了女生宿舍楼。父亲把她安顿好之后又坐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咣当咣当回吕梁山了。那天她把父亲送走之后出了火车站已经是黄昏,一轮血色的夕阳硕大宁静地在城市的高楼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是父亲坐的那趟火车开走了吧。她不动,站在陌生的人群里久久地看着那轮巨大的夕阳,静静等着那列火车的汽笛声一点一点走远,一点一点消失。


来学校报到她全身只带了四百块钱,像"土改"中被划分成分一样,她被顺理成章地划成了历史系的特困生。学费可以通过申请助学贷款解决,但她还有生活费的问题,最后也是系里帮她解决了。历史系一名已经退休的老教授愿意资助她,他会在每个月的月初往她饭卡里打三百块钱的生活费。这名老教授叫廖秋良,是历史系原来的系主任,著作等身,是中国古代史研究方面的专家。据说他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有个女儿远在美国,他一个人生活多年,每届系里的新生来了,他都要资助两个特困生。


于国琴在领到饭卡的那个中午,特意早早跑进食堂,心情颇为忐忑地刷了一下饭卡,她要验证一下钱给她打进来了没有。果然,卡里面已经有了新生的三百块钱。一个月的伙食突然固化成一张薄薄的卡被她牢牢捏在手里了,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徒增了重力,像身体里突然被铸了个铅芯子一样,简直要被夯实在大地上了。一种巨大的踏实感不顾一切地涌进了她的身体里,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着她,她简直有些喜极而泣了,恨不得立刻告诉吕梁山上的父母,大学这四年她都算有饭吃了。


她又连忙像剖竹子一样把这三百块钱细细剖开,一个月三十天,她每天可以用卡里的十块钱,但是饭卡也可以在校园里的超市里买东西,如果再买买洗发水、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那一天吃饭都摊不上十块钱。如果这个月还想买一件衣服,那就得少吃饭了,也许一天只能吃个一两块钱,可是为了添一件衣服这也值得吧,不管用在里面还是用在外面,总归都是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暗暗划算着,已经提前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然后,她像参观展览馆一样把食堂的所有窗口都暗暗观察了一遍,比较了一番,最后才折回去点了一盘看中的菜。这盘菜看上去不会太贵,但还算体面,里面还有些磷光闪现的肉末证明这是盘荤菜。一刷卡,四块钱,她吓了一大跳,一天最多才能吃十块钱,怎么能一盘菜就吃了四块钱呢?她看着卡上显示的那个蓝色数字已经变成"296"了,就像满月忽然被天狗咬了一口,这张薄薄的卡连着她的十指,又直指她的心脏,卡上每少一块钱,就是在她心上扎一针。她心里的余痛乱颤,索性就给自己又添了米饭再添了盆汤,大约是要以毒攻毒,多花点钱才能镇住刚才那点痛。大约是觉得手里的饭菜还能见得了人,无须躲避,她便和其他学生坐在一起,开始体面地享受这顿午饭。她吃得很慢,好像在和一个即将远行的人依依惜别一般,总是不忍把手松开。周围的学生坐在这里真的不过就是吃顿再普通不过的饭,可对她来说,这样的开头其实也就是结尾了。荤菜这么贵,日后为了省出些钱来她恐怕只能打那些最便宜的菜了,从长远来讲,一份凉菜五毛钱还是比较适合她的。


她边吃边像做贼一样窥视着周围的学生,周围的学生都很正常,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这说明她看起来也很正常,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任何残疾,她身上的廉价衣服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她吃的饭菜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起码她现在可以完全混迹于他们中间了,以至于都可以消失在他们中间了。她不由得一阵欣喜,这种在人群中的隐匿忽然让她感到了一种陌生而崭新的强大。


她是多么渴望这种隐身的感觉啊,自从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一瞬间,她就开始本能地渴望自己能随时随地地从人群中隐身。别人随便看她一眼都具有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就是那一眼早就过去了,它的核辐射还是会余音袅袅地笼罩着她、恐吓着她。只要别人轻轻扫她一眼,她就不能不从头到脚再次心惊胆战地把自己审视一番:又有哪里出错了吗?是她的松紧布鞋,还是她的衣服,还是她的整个人就是错的?那一眼两眼的目光直直地就把她身上的衣服消化掉了,被他们看上几眼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已经是赤身裸体地站在人群中了,全身上下一览无余。她像一尊裸体的雕塑一样站在那里被人参观着。她在人群里走一圈下来简直就像是被活活凌迟了一场。所以,每次从人群中解脱出来就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都会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真像是已经死过一次了。


现在,借着这顿午饭的烟幕,她居然真的从人群中成功隐身了。但是她明白,如果以后她像做贼一样来食堂偷偷打那些最便宜的凉菜,甚至都不吃菜,就偷偷买一个凉馒头塞进书包里,那么她立刻就会像一个见了阳光的鬼魅,不想现形都不行,不仅学生会盯着她看,就连那些打饭的师傅都会毫不留情地记住她。在她还没有走到窗口前,他们就已经残酷地用塑料袋装好了一个凉馒头等着她,然后不等她开口就递给她:"喏,你的馒头。"因为他们已经看死了她只敢吃一个凉馒头。他们看学生看多了,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乐趣。在校园里,像她这种生物,唯一的饲料就应该是最便宜的馒头,就像兔子就只应该吃草,吃了肉那就不是兔子了。


一眼望过去,大学四年她都只能这样过了,她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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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5 10:48:3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今天心情不错 发表于 2018-3-4 08:54
我认真的把它看完了!谢谢楼主!

这么长的帖子,居然还有人看,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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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5 10:47:0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漂泊异乡的人 发表于 2018-3-3 23:19
我一字不拉滴读完了,也很感慨……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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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4 10:15:4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河南信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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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4 08:54:05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河南驻马店
我认真的把它看完了!谢谢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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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3-3 23:19:2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浙江
我一字不拉滴读完了,也很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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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8:4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她是在三天以后突然听到廖秋良的死讯的。那天她去系里办公室盖章的时候,忽然听见辅导员进来对一个老师说:"廖老师的葬礼定在后天了,到时候过去吧。"那老师说:"我还奇怪呢,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是好好的一个人吗?"辅导员说:"他孤身一人又有心脏病,可能是半夜发病了来不及去医院,在自己家里死了一天了才被人发现。他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说再找个老伴,有个女儿还离那么远,这人老了无儿无女的就是不行,说不定哪天就有什么意外出来了。"那老师叹气说:"廖老师真是个好人哪,我经常见他在校园里喂那些流浪猫,自己舍不得吃都要喂它们,这下那些猫也没人喂了。"

听到这里,于国琴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她的第一反应是,廖秋良死了。她先是莫名地松了口气,紧接着便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悲伤向她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就像突然听到了一个亲人死去的噩耗。这个时候,她的意识里忽然跳出来的是,他在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她,在她临出门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命悬一线了。接着,她又听见了自己心里一个清晰而恐怖的声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心脏病发作了吗?你知道吗?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吗?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甚至知道他的药是放在哪里的。"

紧接着,还有更恐惧的声音像天外来物一样撞击着她,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发病了,为什么还要让她走,他为什么不向她求救?那个时候她就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是突然发病了?怎么可能?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她临离开的时候,看到他脸上那缕奇异的微笑,原来,那已经是他在和她道别了。

她紧张恐惧得已经近于眩晕了,脸色惨白,双手发抖。连给她盖章的老师都感觉到她的异样了,她好奇地看着她:"同学,你怎么了?"于国琴没有说话,哆嗦着抓起盖好章的表格仓皇地从办公室里逃了出去,她生怕会有人再拦住她问"同学,你怎么了?"。

像是身后有很多人正追赶着她似的,她离开办公室,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最后,她气喘吁吁地在七月煌煌的大太阳底下站住了,那张表格已经在她手心里湿透了,那枚刚盖好的章也晕成了一片红斑。太阳底下,她满脸是泪。那天的校园里,很多学生都看见一个女生泪流满面地一路狂奔,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饭卡里剩下的三十二块钱,她再没动过一分钱,也再没有人往这张卡里打过一分钱。毕业前夕,像其他人一样,她把饭卡交回了学校,连同里面那三十二块钱也留在了她的大学。然后她回到北方,去一所中学做了名历史老师。

毕业两年之后,于国琴才还清当年上大学的全部助学贷款。生活在一天天地继续着,她每天上班、下班、备课、批改作业,自己做饭洗衣,逛商店、逛超市,隔上一段时间回吕梁山去看看正在老去的父亲和母亲,去看看那些将永远生活在大山里的兄弟姐妹。她努力工作,努力攒钱,她知道不久她会恋爱,会结婚,会和自己的男人一起买房,一起生个孩子。然后,这孩子会慢慢长大,而她将慢慢老去。

她将继续这样,慢慢地,一天一天地活下去。

在春天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她一个人在灯下备课的时候,忽然很奇异地听到一种声音。风声、雨声、雷声、下雪声、抽穗声、拔节声、花开声、落叶声、山川声、水流声,似乎是把所有的声音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了,它们就变成了一种声音。那种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却是排山倒海、势不可当的万物生长的声音。

这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如水的夜色涌进来,她久久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开始动手脱自己的衣服,她在这奇异的声音里一件一件地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

夜色裹挟着万物生长的声音涌了进来,涌到她脚下,直到渐渐把她的身体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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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8:1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他脸色奇异地苍白,好半天他才嗫嚅着说:"孩子……我就只是想看看你,我看着你的身体就会感觉我敬重这世上的一切女性,包括你。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可是你让我想起了所有美丽的青春的东西,想起我的母亲、我的爱人。这个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跨越一切时空,离得那么近。这一眼就够我回忆几年了,谢谢你,孩子。"

她简直失笑,他们根本就不在一个语言体系里,所以他们才无可救药地孤独吧。他又在谢她,谢她脱了衣服给他看?她想,他们之间终于算是了结了。可是,他突然又说了一句:"孩子,让我抱抱你吧,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抱抱你。" 她又惊恐起来了,想,他究竟要干什么……但是她看到了他的目光,他无助惶恐的目光让她又难过了,她想,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她没有说话,他向她走了过来。

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他忽然伸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她。她的整个身体都掉进了他的怀抱。他的怀抱原来是这样的陌生。他紧紧地抱着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像正在发烧一样。她甚至听到了他低低的啜泣声,然而,她又闻到了他头发上、脖子间散发出的老年人才会有的气味。

她不挣扎,就那样被他紧紧抱着。

他像生离死别一样抱着她,然后,他突然松开了她。他把她一推,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后退一步,忽然捂住胸口低声说:"孩子,你走吧,谢谢你。"又是谢谢,好像她义务为他做了什么似的,感激成这个样子。现在他们是不是真的两不相欠了?她真正地感觉到了轻松,四年来从未这样轻松过、自豪过。她不看他,不言不语地开始穿衣服,她想,是该离开了。

穿好衣服,她一抬头却突然发现廖秋良已经把自己埋在沙发里了,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她本能地问了一句:"廖老师,你怎么了?"她向他走了一步,廖秋良缩在那里,身体一动不动,却用一个遥远的姿势对她摆了摆手,她站住了。屋里的光线已经转暗,她只模糊地看到他正对她微笑着,一种奇异的微笑。然后她听到他嘴里发出了两个微弱但很清晰的字:"走吧。"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秒钟,便果断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出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她甚至刻意低下头,没敢向沙发上的老人再看一眼。

就是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突然发现,她恨他,她其实一直就恨他,从被他资助的那天起她就开始恨他。当然,如果换一个人资助她,她照样会恨另一个人,因为她是被施舍的。就在刚才她主动脱光衣服的时候,其实她心里是多么渴望他能阻止她啊,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她的内心是多么恐惧、多么疼痛啊。他就真的感觉不到这种疼痛吗?可是,他不。如果还有第三次、第四次……她保证他还会一遍一遍地看下去。他大约是自知衰老不堪、来日无多,所以才纵容自己贪恋这世上的美好吧,比如青春的身体。

可是,四年时间里他对她只有这么一点要求。而且,他曾经是她在这里唯一的亲人,她只能这样报答他,尽管她心里明白这种报恩和卖淫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在看到他全身蜷成一团缩在沙发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一种邪恶的快感。她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她陷入了一种短暂而玄幻的仇恨当中,在那种梦幻一般的仇恨中,她告诉自己,不管他,不去管他。她没有再做停留,也没有再敢看他一眼就逃了出去。

她逃走了。其实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害怕到了极点,虚弱不堪,几乎站立不稳,就像在逃离一个杀人现场。她又本能地想起了他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孩子,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也许,也许,他要看的,他想要的,真的并不是她这个身体。他想要的是一些更深更暗的东西,是她力所不及的东西。她对自己说,也许,她真的是误会他了,真的误会了一个老人--一个祖父,一个像亲人一样对待她的老人。

可是,她还是最本能地恨他。

因为,他让她看透了自己,憎恶自己,唾弃自己,不能饶恕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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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7:48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等到毕业论文也差不多结束了,她下定决心,去看廖秋良一次,最后一次去看看他。这个下午,她特意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然后去了他家里。因为是约好的,廖秋良已经在家里等着她了。他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下摆像个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系在裤子里。一头白发工工整整地梳到后脑勺上,脸色和头发是一个颜色,好像银器上落了一层灰,没有光泽。他站在那里拘谨地笑着看着她,好像在迎接一个尊贵的客人。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就慌忙从厨房里端出了几只盘子,这次,他又是提前做好了饭菜等着她。她想,这大约是他们最后的晚餐了,临到分别,心里还是不由得一阵剧烈的伤感。他们面对面坐着,就像她第一次在这里吃饭一样。这样的举动给她自己一种错觉,那就是,他们之间的这四年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们不过就是昨天才认识,昨天才在一起。时间是多么容易腐朽的东西啊。她想。坐在他家中这张沙发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好像是有生以来她一直坐在这里似的,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但事实上几分钟之内足够他们感慨沧海桑田了。他坐在她对面有些微的紧张,她不抬头就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可是此时,她其实比他更紧张,因为她这次来是有目的的。

为了壮胆,她陪他喝了两杯酒,身体里有了些回暖的感觉,却也在这回暖的同时把其他记忆一同唤醒了。她想起了自己上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他面前的情形,他大约也没忘掉吧,那个赤裸裸的身体像灯泡一样照着她,逼着她的眼睛,可是她的周身分明感到一阵比一阵阴冷,像躺在墓园里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

她听见他在问她:"孩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的你就和我说。"他又说,"好几次我都站在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想看见你从教学楼里出来,结果一次也没碰见。我经常会想,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孩子。"

说完这话,廖秋良便站了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很快他又回来坐了下来,手却向她递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只包好的纸包,包得工工整整的,像他的头发一样。她不接,怔怔地盯着这纸包,像看着一枚炸弹。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那只枯瘦的长满斑点的手近于乞求地伸在她面前,像给佛像进香一样虔诚。他说:"孩子,你拿去吧,我也帮不了你多大忙,就当作留念吧。快拿着,好孩子,你拿着啊。马上就要毕业了,拿去也好请同学吃个饭,给自己买两件上班穿的像样衣服。孩子,快拿去啊。"

他已经近于哀求了,可她不接他的钱,因为他不知道这次她其实是来还他的。她听着他的声音,一边感觉到了一种锋利的疼痛,一边又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知道他也在试图还债,他要为上一次的事情还债,可是,他又一次要给她钱,这分明就是在添加证据,所有的证据真正指向的是她,证明真正债台高筑的其实是她。四年时间里所有的回忆突然像一堆木柴一样在她眼前烧着了,火星四溅,噼啪作响,他每给她一次钱就是往这火里添一把木柴,所以无论她愿不愿看到,这堆火其实从来就没有熄灭过,这四年里一直在燃烧着。他们两个隔着这堆火站着,默默对视着,就像两个深宵旷野中的旅人不期而遇了。熊熊的火焰烤着她的脸,烤着她的四肢,在她身上嫁接了一种可怕的能量。就着这火光,她终于狠下了心,她必须报答他,横竖也就这一次了。她突然抬起头对他说:"老师,你不是想看我脱掉衣服的身体吗?"

廖秋良那只拿着钱的手还直直地定在那里,像一截繁花落尽的枯树,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缕惊恐的神色,这惊恐把他的瞳孔都撑大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这缕惊恐,她明知道自己今天是来还债的,可是,她还是幻想着他会赦免她,他只需要对她摆摆手,说"你走吧",就是把她放生了。可是,他眼睛里的那缕恐惧慢慢消失了,一种更可怕的更明亮的东西从他眼睛里小心翼翼地生长出来,那点明亮早在他们刚认识时她就见过了,并不陌生。然后那亮光凝固下来,不再动了,像一块明亮的琥珀长在他的眼睛里。这时候,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喃喃的低低的声音,像是从梦里发出来的:"你……真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过。这两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到你,想你在做什么、吃了什么,有时还会梦见你……我感到了罪孽,因为我知道你深感羞耻,可是,我还是克制不住地想见到你,孩子,裸体是无罪的,它是一种崇拜。也许……在前世,你是我的佛。"

她是他的佛?她以一具年轻的身体来普度他的衰老和孤独?

她彻底绝望了,她明白了,他不会阻止她的。他上瘾了。

那就脱吧。

脱吧。

权当是一个母亲对一个孩子的慈悲了。多么悲壮啊。她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巨大的骄傲,她从没有这样高看过自己,也从没有这样小看过别人。现在,就在这个时候,她觉得真正的施与者和真正的烈士其实都是她了。

她再一次站在他面前开始脱衣服。由于这次穿的不是裙子,脱起来没有上次脱得那么容易,可是,第一次都脱了,第二次还怕什么?凡事都只能越做越娴熟罢了。一旦过了开头的生涩,她简直就是在熟练流畅地往下脱了,脱了T恤脱裤子,脱了内衣脱内裤,很快她就像被剥了皮的粽子,光光的了。她站在那里壮烈、无畏、镇定地看着他,远远没有了上次的愤懑和羞涩,但她还是有些暗暗吃惊,她居然脱得比上次熟练,她居然真的能这么无耻。她看着他,突然深深地微笑了。脱掉衣服的新鲜劲过去了,下面的内容也不过千篇一律,就是这样一具裸体,多么丑陋,其实他多看几次大约也就觉得无趣了。她真的不知道他一次又一次想看的究竟是什么。一具身体真的可以让一个人不孤单吗?她觉得,这个赤裸的自己,在一种十足的丑陋之中,突然臻于一种近于邪恶的美了。

原来,这次她不仅仅是在报答他,还要惩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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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7:21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于国琴停止了勤工俭学,她自然不能告诉系里是为什么,廖秋良是那么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她只说在校外已经找了份家教的工作,顾不上了。一晃就是半年,这半年里她再没有进过廖秋良的家门。她像一只风筝,想强迫自己把捏在他手中的线剪断。但这根本就是徒劳,因为每到月初,三百块又会如期地从她卡里长出来,她就是再怎么有骨气,照旧还是要把这每月的三百块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用掉。她也觉得自己恶心,可是,在恶心完之后她还是照用不误。

这半年里,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时不时给她打个电话,问她:"孩子,最近还好吗,胖了还是瘦了?"她淡淡地说:"老样子。"他在电话里沉默了下去,她心里其实也很难过,唯恐眼泪出来了,她太了解他的生活了,她知道,如果没有了她,他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他会怎样地孤单啊。但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难过,这是他该得的惩罚。她听见他在电话里又说起了她喜欢吃的豆豉鱼,他说他又做了几次,因为没人吃,最后都倒掉了,他说自己也吃不下去。他说起了他们之间点点滴滴的过去,那些已经过去的回忆。他不再敢对她说"孩子,来我家里看看我吧"。他连说都不敢说了,她知道。这也让她想流泪,可是,她一声不吭地听着,任由他说去。说到最后,他也沉默了,似乎都说完了。然后他颤巍巍地说一句:"孩子,那就这样吧。"咔嗒,就挂了。

他已经挂掉电话了。她的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试图挽回的幼稚手段,无非是想借助外援把感情恢复。就像两个已经不再相爱的恋人,越是感觉到了感情不再,越是要挣扎着问对方:"你还想和我做爱吗?你已经一点都不想和我做爱了吗?" 做爱是一种具化的形式,似乎只有用这些具化的形式才能留住那些已成逝水的感情。这是多么徒劳又是多么绝望啊。她还把听筒举在耳边,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一片空旷凄凉的忙音,像刚被轰炸过的荒原,她一个人在荒原上举目四望,寻找着他的影子,他那高瘦的衰老的影子。

再到后来,他给她打来的电话越来越少,话语越来越稀薄,最后终于没有了,就像一片河滩终于见底了,露出了下面干枯的河床。半年没有见,他好像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好几次路过家属院的时候,她都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看着廖秋良住的那幢楼,他现在每天怎么过?他还是每天黄昏都要和自己喝两杯酒吗?他是那么孤单。事实上,他是那么孤单,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孤单,除了她。想到这里,她简直有冲上楼去的冲动,可是她动不了,他停留在了她的心灵深处,像一座陵墓一样庄严肃穆。她忍痛亲手埋葬了他。

有时候在深夜里,想起他的时候,她也会嘲笑自己,说穿了不就是脱了衣服嘛,他又没把她怎样,碰都没碰她一下。她怎么就把自己搞得像个贞洁烈妇一样,恨不得投了河抹了脖子地来证明自己的节烈?时间渐渐流走的时候,她渐渐明白了自己,她那么憎恨自己在他面前脱掉衣服,是因为她挣扎着想证明,她的母亲是个妓女,可她不是。然而事实上她内心里更加确定的是,她身体里流着妓女的血,她在本质上更接近于一个妓女。只要把她逼急了,她就会迅速变成妓女。她具备这种潜质。这就是为什么他让她脱她就脱了。他大约真的是很了解她的,甚至真的算得上她的知音。

这让她怀念,却也让她害怕。

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虽然再不见他,却也不见得她有多快乐,似乎在那做给自己看的节烈面前竟有些上当的感觉了。白节烈了一场,也不见得因此就有人高看她。她又安慰自己,这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不管怎样,她的生活照常继续,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每天上课下课,去图书馆去食堂,她还在周末兼了两份家教,手头略微省下两个钱还要赶紧寄回家里。而对廖秋良,她还在有意无意地打听着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她本能地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大三很快过去了,转眼已是大四,有的学生已经开始忙着找工作,于国琴正在读研与工作之间挣扎。读研自然是好,可是经济问题怎样解决?大学四年就这样靠着资助活过来了,读研三年呢,再靠什么人资助吗?被人资助其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受任何人资助了。还是工作吧,经济问题对她来说就像养在身上的虱子,怎么杀都杀不绝。

剩下半年就要毕业了,在这不联系的两年里,廖秋良仍是每月按时给她打来三百块钱生活费,因为缺钱,她也就厚颜无耻地继续用着这些钱,如履薄冰地一天一天过下来,就等着毕业了。

这天下午,于国琴正在图书馆里查资料准备毕业论文,忽然接到了廖秋良的电话。她看着这个电话号码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的,接起来的时候她忽然听到电话里传出了廖秋良的声音。他们之间已经近两年没有联系过了,可是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她就听出了是他,就像是他一直站在她身边一样,声音这么近。她全身抖了一下,没说话,也没挂断电话。她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孩子,你还好吗?"她说了一个字:"好。"他说:"那就好,孩子,你快毕业了吧,你能在毕业前来看看我吗?我想在你临走前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电话里的声音分明已经近于乞求了。她的泪又一次滚了出来。她使劲摁住哭声,不让他听出来,对着电话又说了一个字:"好。"挂了这个电话之后,她久久地难过,难过得令她自己都意外,她问自己:"你究竟在难过什么?"用了几天时间她终于想明白了,她于心不安。终究是她欠着他,她知道她欠他太多了,等到她离开这所大学之后,他们就从人群中彻底失散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他了,报答这样一个孤独的老人。她不能就这样走掉,不能不管他就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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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6:43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最后,她没有投湖,而是转身扑向了岸边的一棵大柳树,她像遇见了什么亲人一样一把抱住了它,泪如雨下。是的,她不想死,她不会死的,这么多年里她活得比一只蟑螂还顽强,为了一点钱她可以在一个男人面前把衣服脱光,她怎么可能去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想去死的。还是活着好啊,即使再卑微再下贱地活着,也终究是活着好啊。她的母亲在大山里拉了一辈子偏套,一辈子没有下过山,没有坐过汽车,更不用说火车、飞机,她像一匹骡子一样辛辛苦苦、毫无怨言地拉偏套,到最后老了,皮肤皱了,乳房下垂了,没有男人要她了,再也拉不动偏套了她才能歇下来,就是这样也要活着。就是再艰苦再穷的日子里,她都没有把一个习惯丢掉,那就是每天早晨往脸上抹一层廉价的雪花膏。那种雪花膏在城市里已经绝迹,但在深山的小卖部里还能找到。于国琴小时候端起碗吃饭的时候,时常在饭碗里闻到这种雪花膏的香味,所有的土豆、莜面都带着这种香味。她对它太熟悉了,这种廉价的香味像块护身符一样跟着她,在她身上一戴多年,都能融进她的骨头里。

她的父亲一辈子只知道种地,唯一一次下山就是陪她去大学报到。对他来说,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能抽上一支烟,他一辈子只抽一种叫大鸡的香烟,一块钱一包。没钱的时候他曾经从家里的鸡窝里偷出鸡蛋,拿到供销社去换香烟,一个鸡蛋十支香烟,被母亲发现了,被追得满村跑。上大学后,她偶尔偷偷买给他一包稍微好点的烟,他会一直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一直到过年的时候,家里来了拜年的客人,他才舍得拆开,给客人抽,自己舍不得抽一支,再回头去抽自己的大鸡。当年他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当年时兴的中山装,在后来的四十年里他就一直穿着这件衣服,一件衣服他从二十岁穿到了六十岁,她无论何时回到家里看到他穿的都是这件衣服。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正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远远地站在时代的车轮之外,被整个时代远远抛下,然后他就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角落里一天天地活着,一直到死的那天。

她的妹妹为了活着,十八岁就嫁人了,结果婚后两年丈夫就摔下山,成了瘫子。又是为了活着,她自己学会了修鞋,每天推着修鞋的小推车步行十里路到镇上去修鞋,晚上再步行十里路回到家里。于国琴见过她的手,她二十岁的妹妹长着一双八十岁老人才有的手,没有一片指甲是完好的,每片指甲都是千疮百孔,指甲缝里塞满了厚厚的污垢。

她的哥哥好吃懒做,有一点钱就想赌博,她的嫂子为了活着,跟着一群男人下山给人家盖房子。在烈日下她穿着一件小背心烧石灰,担着两铁皮桶石灰上房顶。山里女人不习惯戴胸罩,她光着肩膀晃着两只乳房,乳房被孩子吸变形了,垂在胸前晃来晃去地碍事,她恨不得把它们甩到背上去。此外,她还要给工地上的男人做饭,为了挣更多的钱,她还要身兼跟工地上外地来的男人睡觉的工作,因为男人多,一晚上得和这个睡完再和那个睡,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要和四个男人睡觉。然后她去供三个孩子上学、吃饭、长大。

她们就这样,忍辱负重地,死皮赖脸地活着。她为什么不活着?她要活着,她一定要活着,她要活得比谁都坚不可摧,要活给所有的人看。终于,像赦免了一个死里逃生的犯人一样,她赦免了自己。欠人的账今晚也算还了,她该轻松该高兴的。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哭成这样?

她抱着那棵柳树哭了很久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就像她今晚忽然死去了一个亲人--一个至亲至爱的亲人似的。她在哭声中埋葬他,再用泪水送他走。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亲人,事实上,他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她不可能不想起他每次为她做的菜;不能不想起他高兴地看着她吃饭;他买给她喜欢吃的东西,让她带回宿舍钻在被窝里慢慢偷吃;他每次给她钱时脸上的诚惶诚恐,唯恐她不收下,她一旦收下钱,他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使劲搓着两只长满老年斑的手;他一次次对她说"孩子,去买件衣服""孩子,去买点自己爱吃的东西""孩子,你父母都还好吧"。"孩子",他一次一次地这样叫她,就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他是真正心疼她的那个人啊,从此以后,世界上再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难道她愿意离开他吗?她久久地在黑暗中哭着,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啊。可是,最后他为什么一定要看她脱光衣服的身体呢?他这个举动就强行把她变成了一个卖淫的妓女,就像她母亲一样的妓女。他的这个举动其实是把她们母女两代人身上遮羞的衣服都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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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5:00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他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有向她走近一步,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很想残忍地问他一句"看够了吗"。他不动,她也不动,就那么大无畏地展览自己。最后还是他先说话了,他依然没有动,却终于低低地、衰弱地对她说了一句:"孩子,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吗?快穿上吧,小心着凉了。" 她松了口气,他终于下了赦令,她开始拿起地上的衣服,开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每穿一件衣服她就觉得自己方才的坚硬往下掉一点,鱼鳞似的落了一地。当衣服穿全了,她的盔甲也卸掉了,她整个人彻底地软下去了。她一分钟都不想再逗留了,脑子里反复想的一句话就是"该走了,走吧"。

她像刚打完一场仗一样,深一脚浅一脚疲惫至极地向门口走去。在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听到身后这光着上身的老人的声音追了上来:"孩子,你下次再来啊,你一定要来啊,我给你做饭吃。"这句话几乎又让她落泪,往事霍地汹涌而来,几乎要把她淹没。但是她和他之间已经有了一别三秋的感觉,他突然就远去了,萧索了。他也是清晰地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才这样徒劳凄怆地挽留她吧。

她在从家属楼回宿舍的那段路上木木地走了很久,她自己都奇怪,就那么一段路,怎么能走了那么久还走不完?路过校园里的小花园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拐了进去。她横冲直撞地走到了花园里的人工湖边,也不顾惊着了花园里正亲热的几对鸳鸯。远处的灯光照在了湖面上,柳树和夹竹桃的影子黑黢黢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她低着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那张脸,其实她根本看不清的,湖面上只漂着她一个朦胧涣散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像照镜子似的。

虽然刚才走了一路,但其实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往这湖边一站,像是麻药的力量过去了,她豁然就苏醒了,这一醒不要紧,她开始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醒过来的羞耻像鞭子一样狠狠抽着她,她恶狠狠地盯着水里的自己。就是这个人,居然毫无羞耻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那么驾轻就熟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不留,居然脱光了给男人看,而且脱得那么熟练。她为什么要脱光了给他看?他让她脱她就脱吗?她就真那么下贱吗?她根本不想明白他说的那些话,那些话对她来说根本是奢侈品。可是,她怎么可能不脱?她一次又一次厚颜无耻地收下他所谓的资助,既然收了他的钱,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脱?虽然只是脱一脱,不痛不痒,也没有人碰她,可是,这终究和卖有什么区别?吕梁山上有一句民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娃会打洞",不错,果真是妓女的女儿。

她看着水中的自己简直嫌恶到了极点,她恨不得跳下去杀了她,剁了她,碎尸了方才解气。她恨不得脚下的这块泥土忽然塌陷下去,突然让她掉进湖里淹死。为什么不死了拉倒,又没有人会拦着她?她跳着脚跺着地,她愤怒地责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为什么不跳?湖面上又没盖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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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3-3 20:53:56 | 只看该作者 来自: 中国
可是,他从未有过地残忍,他不制止她,看来他真的是要她一直脱光才肯罢休的。该脱内衣了,她明显觉得难度加大,可是既然已经脱了一层,手就没那么生了,看来,做什么都是熟能生巧的。她不想在这里再拖延时间了,眼看着他们都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要加快离开这里的速度,她咬咬牙,把胸罩摘掉了,她都不忍心朝自己的身体看上一眼,就像做手术做到一半却没有麻药一样,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痛加快速度,快快结束,也许还能少受一点疼痛。只剩下一条内裤了,她像站在河边过不了河一样,犹豫了一下,又咬咬牙,狠狠心,一鼓作气,弯下腰愣是把内裤也脱掉了。在内裤落地的那一瞬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无地自容,只是,她忽然眼睛湿润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看看吧,真是妓女的女儿,连脱衣服都这么无师自通,真是无耻啊。

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有了,她赤裸裸地站在灯光下,不说话也不动。没有了任何衣服遮掩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坚硬如铁,变得刀枪不入,她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任是什么都伤不了她了。她真正无所畏惧了。她突然抬起头,像借了别人的魂魄一般,用妓女似的眼神,近于挑衅地看着他,她已经把他对她的所有恩情都杀死了,他还能把她怎样?难道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要强奸她不成?她的身体无耻地晃在他眼前,可是她分明地感觉到她的魂魄已经不在她身体里了,它不愿受难,已经化成了一道青烟往上飞去,飞到高处了却还不忘回过头看着地上她那正在受难的肉身。

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吕梁山上特有的那些文明。她是一个大山里的走失者,她回不去了,可是现在,就在此刻,她情愿回到吕梁山,情愿去做一个受人尊重的拉偏套的女人。

廖秋良还是站在原地,一动都没有动。他像枚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他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真的是一个老人了,她甚至无比清晰地看到了他脸上的老年斑和落在肩头的头皮屑。就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里,他像是又踩着四季走了几回,又老去了几个春秋,他站在那里前所未有地衰老和虚弱。就是这样一个老人两年来一直供养着她,毫无保留地对她好,努力去满足她的一切愿望。她突然又心软了,便收回了目光,却在心里更坚硬地告诉自己,让他看去,让他看去啊,看他还想怎样。

其实,还有让她更恐惧的,那就是,他还要做什么,接下来他要做什么。

这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把自己身上的衬衣脱了。于国琴不敢看他满是褶子的衰老的身体,连忙低下头去,她的泪几乎下来了。这时候,他终于开口了,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好不容易回暖一样,终于开口了。他颤颤巍巍地,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衰弱地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体这么年轻这么美……而我却这么衰老丑陋,可是,你能平等地看着我吗?你知道吗,这并不可耻。大约是因为我真的老了,我渐渐开始明白,宇宙间最本质、最圆满的生命,其实是无相可言的,眼中看不到色相,才是真正的光明。所以,我们要敬重那些拉偏套的女人,敬重你的母亲。所有的妓女和妖女其实都是佛的化身。"

她浑身颤抖着,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觉得恍惚之间似乎这两具肉身真的要冉冉消失了。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见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孩子。"就是这一句话忽然再次把她的肉身拉了回来。他居然谢谢她,因为她脱光了衣服所以要谢谢她?她心里又是冷笑又是悲怆,忍住了,居然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难道他让她脱光衣服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她更愿意理解成,他绕着弯子不过就是要看看她的裸体。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又复原成一个务实的农民了,他始终藏在她的身体里,只是偶尔出来现一下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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