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表叔

村东口 · 发表于 2023-8-8 16:3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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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拂晓时分，
表叔已经悄然起床，
在工友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
他蹑手蹑脚套上一件红背心，
从床底下薅出一条结实的尼龙绳，
他静静推开房门，
一瘸一拐地走出工地活动板房。
天色尚早，
东方的天空中笼罩着一层灰色的清雾，
万籁俱静，
只有工地上的看门狗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慵懒地抬起头耸拉着耳朵瞅了他一眼，
一声未吠便继续歪倒在地。

这是一片尚未完工的商业综合广场，
惨绿色的安全网
罩在一幢又一幢高大的建筑物上。

表叔走在一个远离工棚的塔吊下方，
把尼龙绳打了个牢固的结系上钢构上，
长满老茧的双手上下翻飞，
很快一个椭圆形的绳圈做好了，
他把尼龙绳圈套在脖子上，
踮起双脚试了一下距离，
深吸了一口气便决然地
将自己挂了上去。。。

听村子里面的长者们说，
表叔年轻的时候是个挺讲究时髦的人儿，
六四分的偏梳黑发，
出门的时候永远涂抹好摩丝定型，
白色的确良衬衣，棕色牛皮带，
湖蓝色长裤，
明明出身家境贫寒，
出门却永远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邻村的表婶就是这么被吸引过来的。

有情并不能饮水饱，
爱情可代替不了面包。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表婶，
很快就发现了表叔家异常窘迫的现实。

两人婚后仔细商量一下，
便决定双双南下打工挣钱。
就像无数学历不高的滨城人一样，
他们最终来到长三角的工地上，
从泥瓦小工，到扎铁筋、搭架子、
打胶、刷大白，吊大理石块，
一干就是整整十多年。

表叔长得帅气，
表婶年轻时也无比水灵，
不过他俩的性格都属于内向型，
不擅与人打交道，
多年来尽管随着长三角大开发，
在工地上的收入也好过家乡，
他们仍然干着一线纯体力活，
没有挣到一分的巧钱，
经济条件上也不是太如意。

某年浙江绍兴柯桥某小区工地上，
表叔从三楼上摔了下来，
左腿正好被一根麻钢刺穿，
被工友抬到医院里，
湖北藉的包工头刚开始还好心过来探望，
听医生拍完片子诊断说，
有可能左腿彻底残废之后，
第二天便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表叔的左腿最终还是保住了，
不过工地上也从此多了一个王瘸子。

工余后的酒桌上，
两杯牛栏山下肚后红光上脸的表叔说，
我福大命大，日后定能富贵。
工友们欣赏他身残志坚的乐观精神，
纷纷举杯大声叫好。

可惜的是。。。
谁都没有注意到表婶脸上的表情。

表婶把一切对生活的不满都积压在心里，
某年月日，
毫无征兆的表婶突然喝下了一整瓶百草枯，
连一句遗言也没有，
独自匍匐在工地附近一条长满杂草的河滩边，
抛下丈夫和一对儿女自绝而去。

表叔的天，彻底塌了！

回到滨城蒋都的老家办完丧事，
工友拍着他的肩膀：
王瘸子，哦不，老王，
出来继续干活吧，
还得给俩孩子挣学费呢。

一晃又是三五年过去，
在魔都一处商业综合中心的工地上，
本来就不爱说话的表叔变得更加沉默了。
每天下工后，再也不参加任何路边摊小聚，
经常一瘸一拐地扭进工棚里，
灯也不开整个人就沉浸在一片黑夜里。

这次的包工头老吴是老家人，
也算得上没出五服、沾亲带故的亲戚。
老吴发觉苗头不对，
私下安排了几个同住的工友：
一定要看好王瘸子！

是的，没错，
工地上多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工友，
没人知道表叔的大号是什么，
王瘸子这三个字，
已经是表叔的代名词了。

当第一缕阳光突破晨雾，
刺耳的警笛声打破了工地上的宁静。
包工头老吴被几个工友直接冲破房门，
给一路踉跄架到那个塔吊那里。

警察指着荡在塔架上一个红背心的人影，
示意老吴上前辨认，
他咬着牙挪着步子靠近表叔的尸体，
瞄了一瞄便迅速回过头，
抖着嘴唇说：是王瘸子，我们的人！

表叔不如当年表婶那般幸运，
还能保留一副全尸回到故地，
他只能在当地火化完变成骨灰运回老家。

村子后面空旷的田地里，
摆放了一支支花圈，
由于禁止燃放爆竹烟花，
除了远处稀稀落落传来几声老人的哭泣声，
显得十分的安静。

我远离送葬的人群，
一个人独自站在田埂上，
深秋的风里满含凉意从北方吹来，
几近光秃的杨树梢上尚挂着一些残叶，
伴着风儿沙沙作响。
一片枯叶摇摇晃晃
从树顶垂落在我的脚边。
我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抓在手上轻轻一捏，
焦脆的树叶瞬间变得粉碎。

我把满手的残渣往空中一扬：
一切的一切，
都让风儿带走吧！